李银河 | 活着就是享受所有感觉
文学,即是求索。
只是道路无穷,人生有限,在这磅礴世间想要看清点什么,无异于盲人摸象。需走得远些,蓦然回首,目光才能勾勒出岁月一点模糊形貌,获得某种相见恨晚或业已冰凉的了悟。
这了悟如河,它的线条一定是流动的,带着纯粹而悠长的美感。沿着这条河流向前,必须穿越无边的黑暗与坎坷,甚至永远无法抵达。但又何必抵达,它的存在本身尽管遥不可及,也足引人心驰神往。
大河湍急,却也深远,因那是生命。
李银河(1952—),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所研究员、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第一位研究性的女社会学家,自由主义女性主义者。
美国匹兹堡大学社会学博士。1999年被《亚洲周刊》评为中国50位最具影响的人物之一。
10月22日,高冷萌的李银河奶奶录制了澎湃的节目《思想湃》,在人生的渺小和无意义面前,李银河奶奶分享了自己关于人生的静思,分享了作为芝麻星球上的一个芝麻人儿,我们该何去何从。
▲摘选现场演讲的精华内容,共勉之
不过是一粒微尘
有一段时间,我不敢长时间地仰望星空,因为从中看到人生的荒芜,冰冷,无意义。我无法接受这个可怜的生命仅仅在无边的宇宙中像一粒微尘一样存在过短短的一段时间然后永远消失不见的残酷事实。荣格说,这个问题不能常想,否则人会疯掉。
▲幼儿时代的李银河
无论碰到什么样的灾难或看似难以逾越的障碍,只要往深处想想宇宙和人生,这些貌似难以逾越的大墙就会登时分崩离析,就连让人一想起来就热泪盈眶的爱情之火都可以熄灭,因为在宇宙最终的熵增的一片混沌中,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一粒微尘而已。
我相信,宗教最初就是这样产生的,因为宇宙和人生的这个真相实在太过残酷,令人无法直视,人们只好幻想出种种美好的天堂、神祗、意义和价值,使得人生可以忍受,使得真相不显得那么生硬刺目惨不忍睹。
我的心底始终是无神论的。至多不过是古希腊罗马人那样泛神论的。他们心目中的神祗不过是一种美好的神话传说,就像童话故事一样。我虽然不情不愿,但是我的理智和我所受到的所有教育都告诉我,无神论是唯一的真理。承认这个是需要一点勇气的:既然根本无神,你就只能把眼睛拼命地睁开,直面宇宙的荒芜和人生的无意义。
人总是生活在惯性里。我的意思是,人活着,但是并不是时时意识到自己活着,只是懵懵懂懂地凭着惯性度过时光,就像在一个大下坡的滑道上,心里空空,头脑昏昏,梦游一样不停地凭着惯性往下滑行,到了终点或者马上就要接近终点时才猛醒:我这是在哪里?我在做什么?我是谁?为什么?
▲童年时代的李银河与父母
人活着,要名,要利,要荣华富贵,要流芳千古,什么都想要,但很少想为什么要,只是凭着一股从幼儿园时代被培养出来的竞争心拼命往前跑,如果跑到了别人前头,还会边跑边回头看看,把别人落下多远,会不会被人追上。在人生赛道上发足狂奔之时,很少有人能停下来想想,自己这是往哪里跑,为什么要跑,最终的目标是什么,为什么。
我感激文革叫醒了我
在这个意义上,我有点感激文革的爆发(当然对于社会来说,文革是场大灾难,这毋庸置疑)。文革爆发时我十四岁,刚刚在北京师大女附中上了一年学。我从小是尖子生,在考上北京收分最高的这所中学时,记得心里得意洋洋地想过:在人生的赛道上,我算是跑在前面的人了。
▲中学时代的李银河
正在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时,文革爆发了,大学停办了,中学停课了,把我硬生生从赛道上拉了下来。记得当时的迷茫和失落,本来毫无问题的人生道路被生生掐断,使我不得不重新规划人生道路。说是规划,其实自己哪里有那个权力,只能随波逐流地去农村插队,去边疆沙漠做重体力劳动。
▲李银河文革在内蒙古兵团时期
我应当走怎样的人生道路,应当追求什么样的人生目标,我的一生应当怎样度过呢?这就是我从小小年纪开始想的问题。如果不是文革爆发打断了我的生活道路,我不会多想这件事,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感激文革。
在浩淼的宇宙当中,这么一个小小地球,就像一笸箩芝麻当中的一粒芝麻;在茫茫人海当中,这么一个小小的人,就像一笸箩芝麻当中的一粒芝麻。我的人生能有个什么意义呢?即使是那些富可敌国的大富豪,那些颐指气使的高官,那些万人瞩目的明星,也不过是在这样一个芝麻星球上的一个芝麻人儿,能有个啥意义呢?
人类一直在寻找意义。西方人从上帝那里寻找意义,中国人从传宗接代寻找意义。然而,对宇宙实际状况的最终了解,使得这些努力最终铩羽而归,无功而返。对于浩瀚的宇宙和无数兀自旋转的星球来说,渺小的人类的存在能有什么意义呢?它只是瞬间的存在而已,很快(50亿年)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因此,对于一个活生生的人来说,对意义的追问变得苦涩。
▲李银河在内蒙古兵团
享受感觉是我的全部意义
从单个生命的角度,没有意义的生存是无法容忍的,如果人只是行尸走肉,那还有什么必要存在?
这样想了之后,你不可能不变得冷静,甚至万念俱灰。人生会显得无比渺小,黯淡,冰冷,寂寞,无足轻重,可有可无。所有的事情,都不值得追求;所有的情绪、情愫、情感,都没有必要。那么为什么还要活着呢?既然死是所有人的归宿,为什么还要活呢?
▲李银河文革结束后以“工农兵学员”的身份在山西大学学习
我参透之后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不为什么。什么也不为。活着只是人的一种状态,就像一条鱼,一棵树,一只甲壳虫。我们来到人世,我们消耗掉一些物质,改变周边的一些物质,然后离开人世。就连伟人毛泽东都说过,他所改变的只是北京西边的一点地方而已,当世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他的,绝大多数人几乎什么都没有改变就离世了。
说起改变周边物质,想起农民作家刘亮程用第一人称写的农村生活:“我”扛把铁锨,在地里挖了一个坑,然后仰天长叹:这就是我能改变的事物。
既然如此,我们该怎样面对这个芝麻人生呢?我唯一想明白的就是,要以比较舒适快乐的状态度过自己的人生。虽然在造物主眼里,我只不过是一粒芝麻,但是这个渺小的生命对于我来说,却是我的全部,是我整个的世界。
我的身体就是我的全部,我的感觉就是我的全部。所以我的身体是否舒适,我的精神是否愉悦,这就是我存在的全部意义。据此,我发明了一种生命哲学,我把它叫做采蜜哲学:我像一只蜜蜂,我的人生的全部内容只是采蜜。我在花丛中飞舞,只是为了偶尔采撷花中精华。
这也就是海德格尔所谓“人,诗意的栖居”。无论是物质生活,精神生活,情感生活,我只要那一点点精华,最美丽的,最舒适的,最诗意的,最适合我的。活着,就享受所有这些感觉;死去,就告别所有这些感觉。这就是我的生活的全部意义。
▲李银河和王小波在美国
每个人都应当是艺术家
我必须鼓起勇气,直面惨淡的人生。不仅要直面这个残酷事实,还要苦中作乐,为这个毫无意义的偶然生命赋予我个人的意义。我选择的是一个舒适、快乐、宁静的人生。艺术家不应该成为一个职业,每个人都应当是艺术家,每个人都应该把自己的生命雕琢得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李银河和小波在美国佛罗里达州游玩
享用美好的爱情、友情和亲情,享用人类智慧创造出来的美,尝试自己也创造一点点美,如果不成功也不烦恼。值得庆幸的是:做这件事跟别人无关,跟才华无关,只要我想,我就能做到。
我的人生态度可以被概括为:参透之后的乐观主义。所谓参透,就是真切认识到人生的空无,生命的无意义。参透之后却不一定是悲观失望,郁郁寡欢,而是选择以乐观的态度去面对生活和时间,做自己能够感到快乐的事情,让生活变成一场对于爱和美的追逐。
▲李银河和现在的伴侣大侠及养子壮壮
我们的存在,在浩瀚的宇宙之中只是一颗流星,一朵落花,一次激情的爆发,来无影,去无踪,仅仅是一个诗意的栖居,诗意的短暂逗留,既无目的,也无方向,像一缕清风,像一场暴雨,像一道闪电,稍纵即逝,随心所欲。好,就这样,就让我们的人生成为一个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的人生,成为一个充满诗意的人生吧。
copyright© 独家照片 | 李银河自传《人间采蜜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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